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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罐

2019-01-11 作者: 李登建 来源: 大众日报
  □李登建

小说世情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胖乎乎的脸蛋儿,水灵灵的大眼睛,可爱极了。初中毕业该升高中,可父亲干活不小心摔断了胳膊,不能挣钱给她交学费,扛起一个家的母亲愁眉苦脸,哪里顾得上她?“想念书你就自己去借钱。”她没处借,就呆在家里,天天看表姑父做蟋蟀罐。
  表姑父是蟋蟀罐制作大师。他知道老家宁津盛产蟋蟀,号称“中华蟋蟀第一县”,民间斗蟋蟀的游戏源远流长。玩蟋蟀得有好器具,随便一个家什,比如铁筒、塑料筒盛蟋蟀,趣味就寡淡了。先人1300年前已经制作专用的蟋蟀罐,唐代古墓出土的文物里就有。这里属黄河冲积平原腹地,龙潭村、西刘村、刘旺言村地下的古黄河澄泥,细腻,纯净,是制作蟋蟀罐最好的材料。于是,退了休的他来到西刘村,就住在表哥家。
  表哥家房子并不富余,还是腾出一间屋给他做工作室。不大的屋子放上案台,再装上摆放坯胎的架子,更加窄巴,高大魁梧的他亮不开手脚,不得不缩着身子,屏住气,坐在那儿半天不挪动一下,直到吃饭才出来,伸直腰,做扩胸运动。
  小丫头围着表姑父转来转去,眨巴着那双大眼睛,要把表姑父的每一个动作看清楚、想明白。表姑父很喜欢她,常常逗她玩儿,可是他做得不顺手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吓人。她便猫在一边,一声不吭。
  有一天小丫头突然说:“表姑父,您让我做一个吧。”语气里含着祈求。他抬起头,怔怔地看她:“你不上学,做这个干么?”没得到许可,她却仍站着不走。
  第三天,天气很好,他的心情也晴朗,招呼道:“小丫头,来,你做一个,我瞧瞧。”
  小丫头喜出望外,快步走近晾坯架,一把抓起一个坯子。那古黄河澄泥的坯子搁在手里,沉沉的,柔柔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端端正正坐好,开始操作,定型、压光……
  小丫头令他非常惊讶:这个孩子太灵慧了,不仅手巧,干净利索,最要紧的是,那罐上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稚气、清气、雅气、秀气,怎么看都觉得妙不可言。
  “就叫它丫头罐吧。”她的一款响器蟋蟀罐制作出来,表姑父左瞅右瞅,摸了又摸,乐得合不拢嘴巴,欣然为其命名。
  从此,他手把手地教小丫头做罐,把他几十年积累的经验,总结的技术要点,和他对蟋蟀罐的独到理解,毫不保留地传授给她,包括为她配备各类工具。
  十一年后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嫁给了刘旺言村勤劳厚道的青年小伙张建强。从此,一个挖土、滤泥、揉泥、烧窑,一个“躲”在南屋里拉坯、修整、绘画、雕刻,精心编织她的“丫头罐”梦。
  她做罐时,喜欢一个人独处。把门关严,噪音挡在门外,屋子里静静的,她的心一点点地安稳下来。一团金色的澄泥放在转盘上,两手轻扶,手感那么好。这是在地窖放置了一年以上时间的澄泥,历经春夏秋冬除去了躁气,正对她的性儿,人与泥好像合二为一,一同沉浸在一种融融的柔情蜜意里。可是,隐隐地,耳畔响起黄河隆隆的波涛声,响起辽阔大平原上蟋蟀那交响曲般的欢唱。这些声音起初微弱低回,慢慢变得高亢激昂,使这个清秀温柔的女子也不由得脉管发胀,手指不知不觉用上了力。
  张建强从滤泥池里上来,两脚沾着泥巴就往家跑,慌慌张张来到柴窑旁,贴近火眼往里看,窑里混混沌沌,说红非红,说白非白,在红、白之间。“火候到了,封窑!”他一边兴奋地叫喊,一边迅速把添柴口、烟囱封住。这样闷一天,再晾一天,泥罐就可以出窑了。
  案台上落满一层厚厚的泥屑,轮子、钢丝、杠、刀、铲扔得到处是,一片狼藉。她无心收拾、整理,这两天她心情很糟糕。她正在创作马蹄型蟋蟀罐,“图纸”在头脑里十分清晰,然而做了好多遍,就是不出理想的效果。为此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懒得说话,像害了一场大病。平时说说笑笑挺随和呀,可较起真儿来,“拗”得九头牛也拉不回,差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自己。
  张建强则“窑”迷心窍,干着活、开着车都在琢磨怎么改进他的窑,从土窑到柴窑到电窑,又发明了“匣钵高温窑变”烧制法。妻子不断有新作品,名气越来越大,他高兴,可他也不服气:你的罐再好也得到我的窑里来烧。
  这一对小夫妻,是你离不开我还是我离不开你?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谁也说不清。
  客厅长长的博古架上,陈列着他们的作品,总体风格既有中国北罐的浑厚大气,又有中国南罐的细润秀美,典雅大方,内涵深沉。我把一只罐托在掌上细细观赏,它真像人们称赞的那样,观之若玉,抚之若肌,叩之若磬,呵气生津。我翻看罐底,只见印着两个小葫芦,上刻四字:“刘记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