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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道

2018-11-09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流年碎笔
 □ 朱殿封

  村庄的形制由房屋组成。房屋由过道间隔和出进。
  我的家乡叫纪家楼,这个村名很诗意。诗意书写在13条长短、宽窄不同的过道里。
  过道享受着阳光、月色、星辰的沐浴;过道装满了春华、夏雨、秋实、冬韵;过道积淀了层层叠叠的先人的脚印、汗水、血泪、欢声笑语;过道留下了一代代人鲜活的记忆。过道凸凹的泥土里、青砖的缝隙里、墙壁的绿苔里、篱笆的木桩上……处处氤氲着先人的气味儿,闪烁着先人的眼神儿,有多少祖先的魂魄,在过道里经久不散。多少人的思想曾顺着这春风秋雨的过道走向田野,多少人的思想曾顺着这夏暑冬寒的过道返回家园。
  走进了过道,村庄才认识你,先人才认可你,后辈才跟随你。
  村里的三条宽过道,更是承载了最多的历史。
  居住在窄过道前半截的村民,用大车往村北地里运送肥料,往家拉庄稼,居住在窄过道后半截的村民,用大车往村南地里运送肥料,往家拉庄稼,他们都要出进宽过道。
  村里人娘生日孩满月,逢年过节走亲探友,本村、周围村庄村民套着大车来来去去,都要经过宽过道。
  村里人儿娶媳妇,或“小娶媳妇大转转”——故意绕个大圈子风光风光,或因了一句“进东不进西,进西死女婿”的俗话——非要进东门,需穿过宽过道方能走进自己家门。女出嫁,鲜鲜亮亮大肆招摇着从宽过道走出。
  还有,死人出丧抬棺材,需要绕行宽过道才走得开,目送逝者最后一次出走家门的乡亲才站得开。
  一条过道,连接起了几户、十几户、几十户人家的亲密关系,大家互帮互助,有难同当,你送我一碗饺子,我送你几个包子,你送我几根丝瓜,我送你几个石榴,你借我一瓢面,我还你两碗米,亲情都融汇在你来我往里。城市楼房的楼道是竖立起来的过道,但它不是农村里的过道。同住在一条竖立起来的过道里居住的人家,相互不认识,对门不来往,相遇如陌路,倒真是关死门朝“天”过了。
  一条过道存在了几百年,诞生、储存了数不清的悲欢离合故事。一条过道,便是一部村史的一个章节。出门远行的人、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望一眼过道,便和先人联通了念想,便感觉有了护佑。
  诗意落户在各家各户的土房土屋里。纪家楼只是据说纪姓人家曾经盖了一座土楼,从而叫了纪家楼,是不是真事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和文字记载,近代人更没见过,也许是先人当初的一个美好向往。不过,一条过道里尽是一座座透风漏雨的泥土房倒是实实在在。年复一年,春天的旱风随时肆无忌惮地窜进屋子呼啸,强行给桌子椅子锅盖上撒下一层厚厚的沙尘。夏季暴风骤雨摔打的墙皮一块一块脱落,炕上、板柜上常常放满了接雨的碗盆,大人蹲在屋角用肥大的衣衫把孩子护在身下。冬天房檐下冰溜子如一根根倒立的石笋,屋内水缸里的结冰用锤子才能砸开。
  这些,似乎都挡不住父亲们撕块糊在墙上的报纸慢吞吞地卷着旱烟,母亲们哼着记得残缺不全的小曲在针线簸箩里扒拉来扒拉去寻找适合的碎布缝补穿破的衣裳,孩子们淌着滴到嘴巴“过河”的鼻涕在水湾冰面上嗷天呼地地滑冰、打陀螺。在每一家围着院墙或扎着篱笆的院子里,在每一家的屋顶下,生活都像陀螺一样在不停地旋转着,每一家过着各自不同的又苦又甜的日子。
  甜多苦少的日子从1980年前后起步。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村民走出了一根肠子闲半截的岁月。温饱生向往。多数人家纷纷离开旧宅,到村庄四周盖新房。新盖的砖瓦房大宅大院,敞亮宽绰,出进便当,人们再也不愿意回到旧房旧屋居住。之前,任何一家院门“吱扭”一声便走出一个身影,探头瞅瞅过道两头或走出家门,或又转身回院。如今,人去屋空,房子土灰罩脸,剩下尘土味儿、老鼠屎味儿和夹杂着的蜘蛛网的酸味儿。院子里的杂草疯长到半人高,墙头经风沐雨一天天倒塌,断垣残壁长满青苔,即便墙倒屋塌了亦无意整修。老过道像一个被抛弃的孤独寂寥的老人,村子逐渐退化为空心村。
  然而,户主依然时不时地从路面疙疙瘩瘩的老过道里走一趟,回到老房子看看,在院子里转转,向着某一个地方、某一个物件聚精会神若有所思地瞅着。他们在这里出生、长大,这里有他们当年留下的余温,这里每个角角落落里都保存着他们太多太多的记忆,这里是他们的先人世代居住的地方,这里是他们的老根祖。不论新宅房院多大,电灯多亮,过道多平,跟沧桑老宅相比,哪有什么庄重威严,都像个乳臭未干、未经历练的轻薄小子。
  纪家楼“有楼”这个美美的梦想的实现是在1980年后,纪家楼有了第一座两层楼。不过,楼不是纪姓人家建造的,是朱姓人家朱林忠修建的。当兵复员后在乐陵县委伙房上班的他,那一年在村后公路南面盖起村里的第一座二层楼。村民感觉很新鲜,很开心,“咱纪家楼终于有楼了!”自此,纪家楼这个诗意名字有了实意。
  纪家楼楼房多起来当是自2000年以来。当时,从村后穿过的宁(津)乐(陵)公路拓宽,路南后排的房子需要拆迁。杨盘乡党委政府作出规划,拆迁户由乡里统一安排宅基搬迁到路北,一户安排四间房面积。相继,公路两旁新建房屋,多数盖成二层楼房。由此,纪家楼这个诗意的名字,其诗意日益丰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