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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地方写作

2018-11-09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小说世情
  □李晓

  在小地方搞写作,挺幸福的。这是有天一大早,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老朱发的一句感言。那天清晨,我在阳台上望日出,霞光之上蛋黄一样浮出的太阳,一眼望去,感觉就似为我在锅里摊上的一个浓香薄饼。
  老朱说,我们这个城市,就是小地方。其实我也不是太认同,这座城市的体态,早已经长大了,突破了一百万人口。老朱怀想的,或许还是当年那个灰扑扑的马路,火柴盒一样凌乱散落楼房的小县城,只有十万出头的人口,即使像我这样的平凡小人物,走在大街上,至少也有上十个人跟我打招呼,谈天气,问晚上吃点啥,打听一下张德才家嫁女儿送多少礼。
  老朱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一个名人了,他自费出版了六部长篇小说,有时候喝了酒也很发狂,说看不起李白苏东坡甚至曹雪芹。不过老朱前年随在北方某都市安家的儿子去居住,在那个都市,老朱有次与一群作家聚会,人家问他,你都写了些啥啊。老朱翻了翻白眼说,我有六部长篇。人家摇摇头说,不知道。老朱急了,说,你们“百度”我嘛。人家那些都是著作等身的大作家,哪有心情来“百度”你这个小地方的作家呢。其实一百度老朱那些内容,就是本城一些文人在当地报纸上对他的过分吹捧,甚至有什么里程碑之类的夸大其辞。
  老朱带着委屈失落的一颗心回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以后,对我感叹说,大都市里人心冷漠,让他的心荒芜得长满了杂草。重返小地方以后,老朱显得谦卑了,这似乎从他的眉毛可以看出来,往日上扬的八字眉,而今显得温和地耷拉了下来。回来以后,老朱更安静于他的长篇创作,晚上在阳台看星星,如水洗后的天幕上,亮晶晶的星星对他眨闪着眼睛,恍惚之中有回到童年夜晚在小山村望着繁星满天的情景。
  写作之余,老朱喜欢约我到山里闲逛。有天黄昏,他躺在一块夕阳下的石头上闭目养神,感觉石头里的余温与他的体温贯通在一起了,打通了他的四筋八脉。老朱说,他就是一块这样渐渐冷下去的石头,在夜里睁开眼睛孤独地望着人世。还有一次,老朱喊我到他家的楼顶花园上喝茶,满目都是婆娑的花草,老朱说,这些茶水里,有他在半夜收集花草上的露水。老朱真是一个靠情怀生活的人,他内心皎洁,他在这个小地方写作的存在,对我这个内心深处时常翻滚挣扎的中年男人来说,确实是一种抚慰。
  就在上周,老朱喊我去他家吃麦面粑。厨房蒸笼里,蒸气四溢,揭开蒸笼,用荷叶包的麦面粑拿在手里还有些烫,一口咬下去,麦香浸润了肺腑。荷叶,是老朱在离城六十多公里外的荷塘采摘的,土麦面,是在种地的老农家购买的。那天老朱对我说,他的一个长篇小说刚刚脱稿,他现在要把写作的速度放慢下来,一天一般不超过一千字,要一句话一句话地打磨,打磨文字,也是打磨心。我赞成老朱的写作态度,像从前深山植物那样慢慢生长,如旧时天青色里缓缓蠕动的云。
  与我住的这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十公里的一座县城,还有一个写诗的文友。这些年来他春蚕吐丝一样写作,有时半夜里读着那些文字,我有抱着家里老酒罐赶赴他那里喝一杯的冲动。文字供养着他的灵魂,他靠在街头卖卤肉供养着全家人的生活。他在小县城写作多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圆头圆脑的胖子还在写诗。我有次去县城拜访他,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卤肉摊前的小推车上鼾声正起,嘴角流出了口水。我一时疑惑,这个人真是写诗的吗?等他醒来,这个胖子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切了一块卤肉跟我在摊前喝起酒来,望着他大嚼卤肉两腮如浪鼓动,我乐了,这是一个对生活多么满足的胖子。
  那天,胖子带着我去看他外婆住过的老房子,那是整个县城唯一留下的一处绝版老房子。当年在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里,就有那房子一晃而过的镜头。我和胖子在老房子前沉默地坐着,天一点一点黑了下来。胖子起身说,走,继续喝酒去。
  而今,那县城里的老房子早已经灰飞烟灭,去年秋天再去县城,我和胖子怀旧,打开电脑看《三峡好人》,他指着片中闪过的那座爬满藤蔓的灰白房子,大声喊了出来:“就是它!”我看见胖子的脸上,有荷叶边滚动雨珠一样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