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大众日报 > 大众书画

两代丹心寄青山

——试谈弭家山水

2018-04-13 作者:  徐北文 来源: 大众日报
  弭菊田、弭金冬父女
  远浦归舟 弭金冬
  牧归 弭金冬
    徐北文
  弭金冬,1937年生于济南,1963年毕业于山东艺专美术系,受教于关友声、于希宁、柳子谷、黑伯龙、张彦青等。毕业后长期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及博物馆考古美术研究。系山东省女书画家协会副主席,山东文博书画研究会副会长,山东画院高级画师,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济南市博物馆研究馆员。
  墙上悬着弭金冬女士的绘画——盘结劲挺的松树,郁郁苍苍,带着枝香叶露扑面而来。透过虬干翠针,后面则是悬崖峭壁。两峰之间,百丈瀑布喧豗而下。瀑布上一桥飞架,桥端添上一二粒行人,倘佯于更高的峰岚之下。这苍翠背景中的白桥沟通了山与水,融会了人工与天然,于是清气拂拂,生意盎然。
  白色的桥是泰山长寿桥,瀑布之下应是黝碧渊深的黑龙潭。这地方我很熟悉,黑龙潭东边的山岗为我家茔园。虽是离开故乡已70年,但看见泰山图象就和遇见故里的前辈一样,油然起敬,充满了爱慕。金冬这幅画于我心有戚戚焉。它不仅令我观山思乡,而且令我见画怀人,使我联想起十几年前另一位为我绘泰山的人,那就是她的父亲——已故的弭菊田先生。
  菊翁文静寡言,年长我10岁,我素以长者视之,并不是“道貌岸然”使我不敢接近,相反,他是一位谦谦君子,平易近人,犹如孔子评价晏婴那样:“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他和蔼可亲,使人们敬爱而不是敬畏。他的绘画,在山东是负盛名的,世称“关黑弭岳”四大家。但是友人索画,无论多忙,也会答允。平时见到他的画,欣赏之余,曾想到关友声先生,黑白龙先生的画我都有了,就想求他的墨宝。考虑到那时是改革开放初期,百废俱兴,菊翁作为领军人物,忙于美术界的复兴与建设,念他年事已高,体力不支,一直不忍心开口。有次会议间隙谈起泰山掌故。一不经意,我顺口就溜出要幅泰山的画来了。不久,我就拜赐了一件横幅,于是书斋中既有了气象巍巍的泰山,又有了杲杲跃然的旭日。今生何幸,使我足不出户而得享烟云供养,更不用说移故乡于目前之乐了。后来又得到金冬的黑龙潭图——济南弭家山水,犹如宋代的米家山水,“弭”、“米”音同字不同,然而都是一家两代以擅绘山水画传世,这是济南画坊的佳话,故而得藏弭家山水,令我蓬荜生辉。
  家族传艺,不仅仅是在技法上的言传身教,不仅仅是书香门第的家风薰陶。窃以为人类审美能力也源于与生俱来的血脉——基因。金冬既禀遗传基因,又在父亲口传手授之下学绘画,两代人审美的能力和倾向性一脉相传,而其后天的外部环境、生活经历,以及时代风气有所不同,因此观看两者作品的同异,在艺术理论的探讨方面是颇有意义的。历史上书法传家如王氏父子,文学传家如苏氏父子,绘画传家如米氏父子等,也都可作研究的对象。翻开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弭菊田画集》和中国画报出版社的《弭金冬画集》,就感到同中有异,更感到其“异”却是“和而不同”的异,是一家眷属。
  父女二人的画都是清秀雅洁的风格,然而又各有特色。菊翁画的山,一脱师徒传授的窠臼,程式化的积累很少,而是因物赋形,还其大自然的本真面目。例如《泰山旭日》之雄浑苍茫,《华山春晓》写华不注山的“虎牙桀立”,《匡庐云烟》写含鄱口的云水荡漾,《武夷山鹰嘴岩》的险峻奇特等等,以多种视角,表现千变万化之名山面貌,不仅是其形体特色,并且也表现它的气势神情。菊翁比起同辈画家如关、黑和岳祥书先生来,他更擅长于画水。他的《观瀑》一图,瀑布先以丰沛的水流平铺而来,流至悬崖边沿跌至二叠,水分为二,垂落至三叠,又分为三。由于水量宏大,水帘的宽度不缩小而是愈来愈大。画面未画出落潭时的湍激,却是用近景的冈峦隔藏,只强调了水流之畅顺坦荡,源源而至的渊深海涵的气象。《鳞峡烟云》的瀑布虽占了画面的一角,然水自横云断山的谿谷中突然踊跃而下,遇到阻力,遂以“之”字形劲折夺门而出。水流先细后粗,体现峡谷的束缚力,激发了水流的力量,遂具有一泻万丈之势。而在《空潭泻春》中,瀑布虽宽而高垂,但在褐峰苍松的掩映下,却显出调子的深沉清雅,使洪流悬瀑转化为静穆的气氛,令人神往。菊翁画水尤喜爱波涛,是否受了家乡的趵突泉的影响?事实他确有幅《趵突泉》,画的是平池突起的欢腾景象;尤其是《成山巨浪》的汹涌澎湃,惊涛骇浪的震撼心目的宛如山摇地动的镜头;同是波涛而形态气势各有千秋。菊翁历经坎坷而能享高年,笔墨自乐,应是以高山流水为知音者。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仁德与智慧,菊翁兼而有之,一往情深地注入于其“仁山智水”之中,并影响了女儿,这就是“弭家山水”!
  金冬的画是菊翁嫡传。弭家的画以秀雅明净为特色,细察而品味之,同中也有异。如她的《春风吹雨满江南》,在崔嵬青峰下,掩映于高大芭蕉中的青瓦粉壁的篱笆小院,表现得清丽潇洒。又如《柳暗花明又一村》,粉红的花树布满了苍山褐岭之间,而在山坳的空隙里展露出了一所杏花山村。在厚重的背景衬托下,主题色彩明艳亮丽,夺人双目。这两幅画,展现出了女性的风格。然而令我关注的是金冬以文弱女子画山水,多数作品却以笔墨挥洒了阳刚傲岸之气,虽有杏花江南的“红装”,却多爱表现高山峻岭的“武装”,而其腕力又足以表现之。《古柏》中树干的笔锋爽利如铁、入木三分,画虬枝挐屈则如力士的筋节劲张。《峡江行》峻岭挟束大江,通天达地,山危水疾,有一泻千里之势。再就是《万壑松云》,群峰耸立森列,犹如万笏朝天;青松劲拔,具有壮志凌云之致。不由我记起辛稼轩的《沁园春》中写上饶灵山的诗句:“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稼轩把劲挺兀立的松树比喻为十万雄兵猛将。金冬此画不仅松树挺拔,而且群峰伟岸,生气勃勃,俱雄强阳刚之美,遂使我联想到菊翁的画山,父女有异曲同工之妙,两人笔下的山,很有张力与活力,画中的山不是静物,是动物。哪里是山?其实是人物!可借稼轩此词的下阕来说明,稼轩是把山看作人物的,他说群山“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稼轩看山非山,是王谢子弟的英气磊落,是汉朝车骑的庄严雍容。我更顺其词意来评价弭家山水的群山叠嶂,千峰万壑,也不是客观的山体,而是一篇篇锦绣文章,一个个人物列传。
  儒家欣赏作品,讲究论世知人,不同于西方论客的支离破碎。对于艺术的传承发展来说,特别是在中国普遍认可的“家学渊源”方面,弭氏父女的绘画应是一个很好的范例。金冬是个有心人,她不仅收罗了父亲的文献材料,并撰写了自己的小传。在她只是对父亲的崇敬和对绘画的热爱使然,但在于他人,却是提供了一份研究中国艺术世家传承的资料,弥足珍贵。这些文献,我有幸先观为快,尤其是她的自叙,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娓娓道来,情真意挚,使读者近距离体会了弭氏礼传家的门风,两代画家的成长历程,不论是做人作画,都在平常中透出秀逸,生活中展现美学真趣,足以供人参悟,予人启迪。济南人家旧时常写的春联有云:“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那么,弭家的山水传世,必将是既远又长的。金冬将这些家庭文献录编成书,让我作序。对于绘画创作,我是外行,但从门外看画,却又情不自禁地多嘴多舌发些议论。仅供参考,似也未尝不可。我曾写过关友声先生的墓表,写过《诗情画意——兼论黑白龙先生的画》的文章,写过《岳祥书画集》的序言,现在遵嘱为弭氏家写序,从1984年起,20年间,我为“关黑弭岳”四大家都写了文章,既是我的画缘不浅,也是我的荣幸,因此我乐于应命执笔。
  (本文作者生前为济南著名学者、教授,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