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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记录与抑郁症同行的日子——

在另一个宇宙的1003天 27

2018-03-16 作者: 张春 来源: 大众日报
  □张春

  后来,我到了一个村子,那是我15岁时去住过20天的地方。当时我在艺术学校读绘画专业,学校组织三个班的学生去写生。
  其实那里除了名字是熟悉的,别的都认不出来了。15年过去,任何景致稍有变化都认不出来。但是,那个村子有一条山溪从上到下、从村头到村尾流下来。人们的房子都沿溪水建造,溪水边有告示,上午洗菜洗衣服,下午才可以洗马桶拖把。这条溪水我记得。15岁的傍晚,我们就从这儿把水提到房间的水缸中,第二天早上用这些水刷牙洗脸。因为山里的早晨非常凉,我们要早起去画画,水放在水缸里没那么冷。把水舀到缸子里时,常常舀起很小的小鱼,就比指甲盖大一点,身体是半透明的。我会小心地不把小鱼弄进嘴里。小鱼一条条活灵灵的,不要被我刷牙刷死了。等我们洗完脸,就把小鱼倒回溪水。
  就算我们起得很早,还是有位学长比所有人都早。我们吃完早饭准备出发时,学长已经下山来了,沿着溪水,披着朝霞,走回宿舍。学长是位姓叶的台湾人,那一年他73岁。听说他退休后开始学画画,画水彩。纸笔画夹等所有的画具,都很整洁。本人也是那样。我们总是弄得到处是颜料或者铅笔灰,或滚一身草,并且每个人都晒得黢黑。但他不知为什么晒不黑,戴着灰白色的渔夫帽,穿着灰白色的裤子和深灰色的马甲。他的腿很长,步伐稳定。他的笔是貂毛的,150多美元一支。当时美元的汇率在10元以上,那是我见过的最贵的水彩笔。他不喜欢我们叫他爷爷,“学长”这称呼是他教的。他是老师的朋友,既是位初学者,又好像已经画了很久很久,一出手,就有了自己的性格:整洁,优雅。一看便知,那些画在被画出时,是徐徐展开、从容不迫的。如果他在路上遇见我,会点头微笑,并做出女士先请的手势。交谈也从不把我当成孩子,有问有答,彬彬有礼。我曾在15岁时,因为结识了一位73岁的绅士,成为一位小女士。
  其他作品都不记得了,只有其中一幅,我画得和别人不一样。那天我靠着一个草垛画一堵墙。原本只是打算用素描画白墙黑瓦的造型,可是看了一下午,发现阳光在白墙上千变万化。那是个静谧的下午,我独自发现了阳光的颜色。渐渐地,光跳跃起来,有点像科幻片里五光十色闪耀的控制台。但阳光跳起来的颜色比那更丰富、更灵巧。我只好用许多彩色的方块填在那面墙中。希望画出那种此起彼伏、叽叽喳喳的景象。
  30岁的我,还住在溪边。坐在栏杆旁看那些水流啊,流啊,哗哗啦啦。人们还在这里生活,狗溜达过去,鸡被小孩追得跑起来。我总趴在栏杆边渐渐犯困,并在恍惚中静静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我也曾有过灿烂专注的时刻,我在这里画过画,晒得漆黑,神情严肃,胸腔里鼓胀胀的,是少年的激情与快乐。
  于是,我停了下来,在那个村子里安息了三天。
  从那个村子离开,我没有再往前跑,回家去了。后来我就想,如果惊惶不定,也许要从过去寻找自己真实的影子。那种真实,是藏在身体里的密码,靠想不一定能想出来,要行动,要去找。找着找着,慢慢就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之前的旅程,我一直感到寂寞狂乱又沮丧,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逃走,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在躲什么,就一直逃向下一个地方。没想到,遇到了自己。在那个十几年前去过的地方,我找到了一点儿自己的影子,就凭着直觉留了下来。看看她会告诉我什么。
  回家后,我问妈妈:“妈妈,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说:“你有灵气,善良,纯洁。”
  我收下了。不管扭曲成了什么样子,妈妈总是最初认识我的人,她说的,一定是真的。我不相信自己,但是我应该相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