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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戏外,蔡玉水最想做的“不合时宜”的事,就是用艺术改变乡村,这听上去很美很理想,做起来很难很无奈

一个艺术家的乡村改造实验

2017-06-24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蔡玉水(左)和当地村民聊天谈心。
□包心鉴 张洪波
  一个不合时宜的艺术家,拍了一部不合时宜的电影,做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然后陷入一些不合时宜的烦恼……
  这就是北京画院画家、雕塑家、艺术家蔡玉水,最近他跨界拍了一部电影《艺术也疯狂》,6月16日在全国院线上映。
  这些天,他忐忑地走着红地毯,对他的“处男作”电影进行宣传,他还不知道电影上映后会遭遇什么。他自认为拍了一部商业片,可看过的人却都认为这是一部艺术片,还有来自艺术界、经济界、文化界的各位专家,一边看着电影,一边评价他“干了一件极其不合时宜的事”。
  戏里戏外,蔡玉水最想做的一件“不合时宜”的事,就是用艺术改变乡村。怎么改变?听上去很美很理想,做起来很难很无奈。
戏里水爷,戏外祥林嫂
  有人说蔡玉水疯了,要不就是早更了,你现在是艺术黄金时期,多画几幅画,卖点钱,在小镇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多活几年,不比啥都强?拍什么电影?改造什么乡村?吃饱了撑的才瞎折腾!

  2009年,蔡玉水从北京回老家山东,在济南一个偏僻的小镇——双泉镇建了画室,从此再也不舍得离开。
  在双泉镇隐居了八年,没几个人知道。倒是镇上的村民,有时会看到一位梳着稀疏花白小辫的画家,去村里大集上买东西,或者一个人站在田地里发呆。
  双泉距离济南市区有一小时多车程,并不富裕。据双泉镇党委书记张儒涛介绍,小镇辖区100平方公里,3万多人,48个村,其中23个是贫困村,村里大批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主要经济收入以农业为主。
  这几年,双泉开始主打旅游,万亩油菜花一度成为双泉的新名片,但种植油菜花的可复制性太强,很快,山东很多城市周边小镇都种满了油菜花。
  “我们把双泉的100平方公里就交给你了,你就把这100平方公里当成是你的画布!”双泉镇领导郑重地对蔡玉水说。
  在一幅100平方公里的巨型画布上作画,这不仅是艺术,更是责任,蔡玉水内心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分量。
  一个几乎没有工业,也没有明显文化和旅游优势的偏僻小镇,它发展的路在哪里?它的魂儿又是什么?
  隐居的八年里,蔡玉水一直苦苦寻求答案。
  原本,他可以每天多画画,多卖钱,在山清水秀的画室楼台上喝着茶,享受生活,过得悠哉游哉。这难道不是一些艺术家追求的理想生活吗?
  但蔡玉水不想这样度过。他经常站在田野上,看着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碌着,心里在想,能不能用艺术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方小镇富起来?能不能用艺术让这里的老百姓过上幸福温暖而且有尊严的日子?能不能让双泉找到自己的精神之魂?
  电影里,水爷和徒弟罗马在进行“艺术改变乡村”的试验时,甚至不惜与黑社会斗法;现实中,蔡玉水也在用艺术改变着双泉,他要与孤独和“不合时宜”做斗争。
  电影《艺术也疯狂》开拍前夜,蔡玉水和妻子刘晖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他有用艺术改变乡村的理想和决心,但也充满了担忧——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还有人愿意为这样一部电影、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买单吗?100平方公里,那是需要几十亿的资本砸进去,才能听见响。一个蔡玉水,杯水车薪,即使他把全部身家投进去,又能激起几个水花?
  开机那天傍晚,蔡玉水一个人来到画室后面的山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黑漆漆的山上只有他一个孤独的身影。
  画家拍艺术电影,没有大IP,没有商家追逐,没有大资本投入,一如蔡玉水在此隐居的八年,《艺术也疯狂》拍得孤独而坚决。
  为了电影,蔡玉水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他的女儿扮演女主角罗伊,不是为了让女儿出名,喜欢摄影愿意躲在幕后的女儿,开始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这个角色,但是现在的明星片酬太高了,蔡玉水付不起,没办法,从小学习艺术的女儿心疼父亲,只好义务上马。
  为了拍这部电影,一个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变成了“祥林嫂”,见谁跟谁叨唠,到处“化缘”。“曾经去找一个商人朋友‘化缘’,商人两句话就把我给灭了,他说:‘老蔡,讲画画我佩服你,但我就是一商人,你不要跟我讲情怀!”
  有人说蔡玉水疯了,要不就是早更了,你现在是艺术黄金时期,多画几幅画,卖点钱,在小镇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多活几年,不比啥都强?拍什么电影?改造什么乡村?吃饱了撑的才瞎折腾!
  “这个世界是疯了,我也疯了。人生下来应该疯一次,甚至一生都应该是疯的。关键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人。”蔡玉水苦笑着说,“我宁愿是后者!”
  蔡玉水下定决心,他要通过这部电影,做一个大实验,那就是——艺术能不能改变乡村,改变老百姓的生活……
白天开着哈雷种油菜花,
晚上弹着吉他唱歌

  “我希望用艺术改变乡村,让现代农村直接跨过农家乐的低级形式,进入艺术小镇的高级阶段。”

  2016年4月,《艺术也疯狂》在济南双泉镇举行了启动仪式。蔡玉水一边夜以继日地筹拍电影,一边在田野里制作了大量的雕塑,那些充满阳光和温暖的大型雕塑,就摆在双泉镇的万亩油菜花、向日葵地里,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游客。
  “这里就是一座大地艺术馆,蔡玉水在双泉的大地上留下了不动的艺术品,我们可以打造以‘蔡玉水国际雕塑小镇’为依托的旅游产品体系,实现变道超车的目的。”济南社会科学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石兆宏建议。
  “艺术改变乡村”试验,首先改变了环境和旅游,这几年,双泉镇村民明显感受到“艺术改变乡村”计划带给他们的改变。
  张儒涛介绍,蔡玉水自2009年隐居到双泉镇,给镇上带来了新的艺术和发展理念,自2012年起,当地镇政府按照“艺术+文化+旅游”的特色思路来发展双泉,除了万亩油菜花,双泉镇还根据季节变化,引导村民集体种植海棠花、向日葵、牡丹花、槐花,一到花季,整个双泉就是花的海洋。每个周末来双泉的游客能达到万人以上。
  “村里有个老太太,靠卖野菜为生,前一阵油菜花盛开的时候,老太太一天就能卖掉1000多块钱的野菜,乐得合不拢嘴。现在整个双泉镇人均年收入达到了16000多元。”张儒涛介绍,艺术改变乡村,不仅改变了双泉的种植、环境和旅游,也切切实实提高了村民收入,改善了老百姓生活。
  但这些对蔡玉水来说,还是远远不够。
  “我希望用艺术改变乡村,让现代农村直接跨过农家乐的低级形式,进入艺术小镇的高级阶段。”
  蔡玉水拿出一张给双泉镇规划的艺术草图,上面有电影博物馆、结合万亩花田的世界雕塑公园、衍生酒吧、电影拍摄景地、五眼井、陈家大院等美术家写生基地,民宿开发,还有当地待开发的马陵道、穆柯寨等文化景区……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独具特色的艺术小镇。
  “我的理想啊,就是希望有一天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不再抛下老人、孩子,回来投入到美好的现代化家园建设中。镇上的青年白天开着哈雷去田野,种着海棠、牡丹、油菜花,晚上在艺术小镇弹着吉他,唱着歌。”蔡玉水一脸神往。
  艺术小镇能够创造出巨大的价值,这在国外已有先例。济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周伟华说,他去美国参观了几乎所有的博物馆,但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却是马萨诸塞州郊区一个很偏僻的艺术区,名字叫MASS MOCA。它在麻省一个偏远小镇上,由废弃厂区改造而来。现在,这个艺术小镇每年可以给当地政府上交2000多万美元的税收,提供600多个工作岗位,现在很多世界著名的画廊、出版机构、古董店都已入驻MASS MOCA。
  而在中国,类似的艺术小镇还非常少。
重建乡村,找回精神故乡
  他没有用现代化的文化理念、艺术形式、生活方式等冲击、挤占乡村传统文化,而是以对乡村传统文化风貌的独特价值的认识与尊重为前提,积极探索现代艺术与乡村文化的和谐共处之路

  艺术改变乡村,不只是通过艺术手段改变环境、旅游,提高村民收入,改善物质生活,它还有更深层次的涵义,就是用艺术重塑和留住当地的文化和精神内核,丰富人们的精神生活,提高幸福指数,找回精神家园。
  石兆宏认为,蔡玉水的“艺术改变乡村”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用现代化的文化理念、艺术形式、生活方式等冲击、挤占乡村传统文化,而是以对乡村传统文化风貌的独特价值的认识与尊重为前提,积极探索现代艺术与乡村文化的和谐共处之路,用现代艺术激活乡村文明,拓展了乡村文化及乡村社会的发展空间。
  现代艺术与乡村文化的和谐共处,也会使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越来越和谐融洽。
  蔡玉水自2009年隐居双泉镇以来,不仅创作了很多好作品,还和当地政府、村民形成了良好的人际关系,村民们见了这位大画家是无话不谈。晚上睡觉,蔡玉水都是敞开窗户睡,村里也几乎做到了夜不闭户。
  在这一方面,由艺术家渠岩推动的许村改造计划具有典型意义。渠岩借鉴了当代国际艺术直接介入社会的传统和方式,以此来思考和重构许村的传统文化信仰。他试图通过重建人人关系、人物关系和人神关系,尝试修复乡村的情感伦理和信仰系统。这种直抵人的精神世界的乡村改造,其意义已远远超出对乡村景象的修复和重建,而是在寻找对乡村重建更有根本意义的精神与文化自信的重建,重建乡村作为人的精神故乡的价值作用。
  而蔡玉水也在重建一个新的双泉。
以艺术的名义
  电影中有个情节感人至深——百岁老人坐在村里已经废弃的戏台上,孤单地唱着曲子,等到罗马终于修好戏台,请来剧团,老人却已经故去了

  很多人拍电影,都是先高高举起情怀的大旗,然后遮遮掩掩地谋求掩盖在其后面的商业利益。蔡玉水拍电影,正好跟别人反过来,他说自己很想拍成一部商业气息浓厚的大片,甚至在《艺术也疯狂》里加入了狗血的黑社会打斗、父女反目又和好等极具戏剧冲突的情节。可看完电影,人们感受深切的,却是情节背后那些沉重的东西,这也是大家说《艺术也疯狂》“像一部艺术片”的原因。
  电影里,知名画家水爷不堪世俗纠缠,躲在济南市一个名为双泉的小镇上,潜心创作。他的徒弟罗马在书画界坑蒙拐骗,最后穷困潦倒,为了躲避黑社会高利贷威胁,他来到双泉镇,编造了一个“艺术改变乡村的计划”,想骗取师傅水爷的信任,解决自己的经济危机。出乎罗马意料的是,他的女儿和债主吴富贵也随之而来,事态开始失控,艺术改变乡村的计划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电影中,蔡玉水借水爷和徒弟罗马之口,表达了对现实世界中丑恶现象的不满和鞭挞,对书画界存在的造假现象、某些艺术行为的荒谬可笑等进行了揭露和批判,对乡村文化的凋零败落则充满了惋惜。其中有个情节感人至深——百岁老人坐在村里已经废弃的戏台上,孤单地唱着曲子,等到罗马终于修好戏台,请来剧团,老人却已经故去了。
  《艺术也疯狂》是蔡玉水拍的第一部电影,但人们却能从中看到熟悉的东西。空旷的田野上,一棵孤零零的树,一把孤零零的椅子;父女俩为利益和艺术反目;女儿临走时,对罗马含泪喊出的那声久违的“爸爸”……这些都会让人联想到蔡玉水的绘画和雕塑中,那个深情而温柔地看着孩子的妈妈,那些孤零零而又坚决等待的身影,那些悲壮而又沧桑的面庞。它们在精神上似乎有一种共通的东西。
  时隔二十几年,《艺术也疯狂》与蔡玉水代表史诗画作《中华百年祭》一脉相承。他的作品关注的是现实世界,是时间空间,是人间百态,看的人不轻松,他自己更不轻松。
  “有人说我现在是跨界拍电影,我不这么认为,无论是画画、雕塑,还是电影,这些都是我的作品,我没做电影,我做的是艺术。”蔡玉水坚持说。
情怀不代表经济,
经济才能让情怀更好地落地

  “艺术改变乡村”看上去不合时宜,实际上非常符合未来发展潮流。未来十年,是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的黄金十年。艺术小镇也同样面临黄金发展机遇

  尽管“艺术改变乡村”实践活动赢得诸多赞誉,但评价代表不了资本。
  拍完《艺术也疯狂》之后,蔡玉水陷入巨大的苦恼中。“一个画家不好好画画,拍什么电影?!搞什么乡村建设?!”他到处为“艺术改变乡村”计划落地争取资金,多方游说但频遭冷遇。在这个一切追逐金钱的年代,一位艺术家改变乡村是那么不合时宜。
  “他的不合时宜,正是他的身份转换,以及艺术跟乡村关系实践的具体转化带来的。”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实验艺术系主任孙磊评价。
  山东社科院文化所研究员李然忠认为,“艺术改变乡村”看上去不合时宜,实际上非常符合未来发展潮流。未来十年,是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的黄金十年。艺术小镇也同样面临黄金发展机遇。但情怀不代表经济,经济才能让情怀更好地落地。只有形成造血功能,才能实现项目的可持续操作。
  “说蔡玉水不合时宜,我觉得应该换种说法,他这其实是一种超前性。他仍然适合中国现实,只是在中国现实之前有超前的思考,若干年后会合于时宜。”中国美协理论委员会副主任刘曦林这样认为。
  “《艺术也疯狂》我看了,通过这部电影提出了一个课题,就是乡村建设在新时期怎么搞,我们的现代艺术怎么和乡村建设结合起来。”刘曦林认为。
  有这样一个插曲。
  电影经过重重困难终于即将全国公映,5月25日在慰问双泉镇父老乡亲的电影点映会上,面对着台下几千名淳朴的父老乡亲,长期透支健康的蔡玉水抽搐着昏倒。为了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他已倾尽全力。
  蔡玉水说:“他爱双泉,他会用一切办法来讨好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