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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视频,都不敢相信那个行凶者是我”

招远麦当劳杀人案女犯狱中忏悔

2017-05-26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 本报记者

  利落的短发、干净的脸庞、平静的目光,眼前的吕迎春、张航,让人很难把她们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
  然而三年前,就是她们两人,在招远市一家麦当劳餐厅内,参与制造了残忍的一幕。这起震惊全国的“5·28”山东招远麦当劳杀人事件,经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主犯张帆、张立冬被处死刑并已伏法,吕迎春因故意杀人罪和利用邪教组织破坏法律实施罪被判无期徒刑,张航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2015年2月到山东省女子监狱服刑至今,两年零三个月的日子里,大墙内的教育改造生活让她们的思想发生了改变,彻底推翻了以前将“全能神”奉为“真理”的认识。5月16日,记者走进山东省女子监狱,面对面聆听吕迎春、张航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
“那天的经历
比恐怖片还恐怖”

  在吕迎春迄今42年的人生中,有近一半时间紧紧和“全能神”邪教捆绑在一起。张航12岁起就生活在一个邪教家庭中,而弟弟那时刚刚7岁。
  1998年底,出于对一位同学的欣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吕迎春接触到了“全能神”。当时她在商场做营业员,工作稳定。但由于住在单身宿舍中,离家较远,业余时间里,“全能神”开始成为吕迎春打发时间的寄托。渐渐地,她深陷其中,甚至辞去工作,扔掉交了十几年的保险,离家出走,抛下女儿,和丈夫离婚。
  几乎与此同时,在距离吕迎春家乡山东龙口600多公里的河北无极县,一名叫张帆的少女正陷入与严重抑郁症的纠缠中。
  吕迎春和张帆的交集,始于2008年年底的一次“全能神”的论坛上。当时吕迎春自称“众长子”,张帆被其言论所吸引,两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彼时,张帆的父亲张立冬一家由于家族矛盾,在当地生活极为苦闷。张帆的一句“神的工作在招远”,让张立冬下定决心,于2009年举家迁往招远定居。吕迎春以“众长子”的身份住进这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家庭,组织当地信徒一起“吃喝神话”(意为“读经书”)、“交通真理”(意为“一起讨论”)。
  吕迎春的日常开销均由这个家庭承担。山东省烟台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2014)烟刑一初字第48号显示,张帆家人曾为吕迎春在招远当地购买一处住房,吕迎春名下存款人民币4695084.90元、美元35717.85元,其中多数存款系张帆父母的账户转入。比张帆小12岁的张航回忆,“吕迎春是‘神’,全家人觉得这都是应该的。”
  在张帆眼中,家人信“神”总是反反复复,不够虔诚,一气之下,她和吕迎春将父母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你们没救了!被‘开除’了!”
  2014年5月24日,案发前四天,张帆突然在QQ上让爸爸和弟弟妹妹回去,称家里的车坏了,需要爸爸修,小狗也需要帮忙洗澡。觉出张航有些犹豫,张帆补充了一句:“只谈狗,不谈‘神’。”三人赶回招远。
  5月27日到次日上午,几人废寝忘食地“交通真理”,直到案发当天5月28日下午两点,众人外出就餐购物,晚上9点在麦当劳会合,为发展“全能神”信徒,向被害人索要手机号码被拒,发生了血腥的一幕。
  “以前我爱看恐怖片,我看过很多恐怖片,但那天的经历比恐怖片还恐怖。”张航低头啜泣。
“不好好信‘神’
就会被赶出家门”

  念完初一后,张航彻底辍学。深信“全能神”的张立冬夫妇认为,学校教授的知识都是“大红龙的毒素”,有害无益,他们笃信“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神的工作马上就要结束”,孩子在学校浪费时间没有意义,不如把更多时间用于“吃喝神话”“聚会交通”。
  爸妈忙于“聚会”,不太管张航,她便闷在家里虚度时日,与外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不愿去家门口的小超市买东西。她惧怕面对外界的疑问:“你家是干什么的?你怎么不上学?”她不愿意撒谎,更不敢说出实情。
  随着“教会”成员因分歧陆续离开,吕迎春和张帆开始独领张家几人,张航受到的管束也越来越多。不能看电视、上网,只能学习“全能神”的歪理邪说。那时张航看到小区里别人家都成双成对、三五成群,心中倍感凄凉。
  “家里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因为‘全能神’最憎恶情感。”张航说,有一次,贪玩的她把姐姐张帆惹恼,被恶语相向,怒斥为“败坏的种类、撒旦的后裔”。姐姐甚至让母亲把张航赶出家门,因为她“不好好信神”。
  张航也曾想回归正常生活。辍学几年后,她自己报名了一所大学的专科班,但最后被妈妈告知班不开了。她曾怀疑过这个说法,却没有勇气与家庭决裂。“弟弟比我小5岁,后来他宁肯受罚也不再信‘全能神’,被爸妈送去了姥姥家附近的寄宿初中。我怕被送走。”
  “姐姐和吕迎春控制着爸妈,妈妈为弟弟添置新衣都要看她们的脸色,不敢买好的,即使买好的也要表现出不得不买。每次妈妈去看弟弟,回来都要把和弟弟见面的心态、思想、言行‘交通’出来。”张航说。
  在扭曲的家庭关系中,张航和弟弟害怕被扫地出门,无依无靠,也害怕达不到“神”的要求,遭到惩罚。这样的心态最终让他们沦为犯罪现场的帮凶。
“没有什么比伤害他人生命
更不可原谅”

  “眼露凶光,出乎意料的顽固”——这是吕迎春给山东省女子监狱李警官留下的第一印象。谈及“5·28”案件,吕迎春振振有词,“我和张帆,我们具有神的属性,我们就是神本身……”“我们灵界的事”。
  此时的张航也半信半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仍在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神”的考验,应当坚守之前的信仰,不能背叛“神”。
  作为山东省监狱收押史上刑期最长的邪教罪犯,吕迎春的到来令警官们高度紧张:如此冥顽不化的邪教信徒,如果不尽快转化,让其彻底认清自身罪行,会不会发生救赎式的伤害他人甚至自残行为?警官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帮教。
  吕迎春反复声称“受害者是‘恶魔’,自己是好人”,针对这个说法,帮教警官追问她:“你们是好人,做了什么好事?是救助失学儿童了还是捐助灾区群众了?”吕迎春被问得瞠目结舌。警官又问她:“在你心里,家人重要吗?”她说:“不重要,神最重要。”
  吕迎春排斥与外界交流,不接受警官面谈。徐警官在家里辅导孩子写作业时,为吕迎春写下了一封一封发自肺腑的信件。吕迎春拒绝看信,警官就念信,次数多了,她紧紧捂着耳朵的手渐渐松开了。
  2015年春节刚过,警官安排吕迎春和家人会见,这成为她转化的转折点。会见室中,吕迎春一拿起电话,就泪流满面。吕迎春从妈妈和姐姐口中了解到,案发后,全家人吓得九天没敢出门,也不敢看电视。爸爸患有严重心脏病,体重一个月掉了二十斤。虽然没能来监狱看她,但想她想得天天哭。姐姐为她奔波着急,弟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尽管一个劲地摇头拒绝认罪,但吕迎春开始了激烈的思想斗争。矛盾中,她鼓起勇气向警官抛出一个自己一直不敢碰触的问题——“关于张帆的生死”。按照“全能神”的说法,身为“众长子”的张帆不会死,将从肉身进入灵界。
  直到听到张帆伏法的消息,吕迎春才痛哭流涕。“张帆死了,她不是‘众长子’,‘邪灵攻击众长子’之说便不成立。我真的是杀人凶手!我有罪!我对不起受害者和她的亲人,对不起同案和她们的亲人,对不起我的家人,更对不起社会!”
  张航也同样被父亲张立冬、姐姐张帆的死讯震惊。一次会见中,妈妈说起已处理完爸爸和姐姐的后事。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什么比伤害他人生命更不可原谅!”
  认罪了,这才只是转化的开始。帮教警官们说,初认罪的吕迎春、张航有时还会幻想:也许不是“全能神”的错,只是张帆的错。
  “那时我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被骗了,恨‘全能神’,恨张帆。写思想汇报时,只想表白自己。”吕迎春说。帮教警官一次次找她谈话,一年半后为她换监舍、换帮教,从各方面帮她解开心结。“孙警官跟我说,她的同学在帮助山村贫困孩子,我很受触动,这才是真正的好人。”吕迎春说。
  吕迎春开始阅读心理学书籍,渐渐发现,从小就自以为是,好强、自私、狂妄的性格让她一直以正义者自居,这些人性弱点恰好被“全能神”信徒抓住了。“每次看‘5·28’视频中的自己,我都浑身紧绷,呼吸困难,不敢相信那个行凶者是我。没信邪教前,我不是这样的。”
  两年多时间里,吕迎春在狱中写下了几万字的揭批邪教“全能神”和忏悔罪过、自我剖析的文字材料。张航则这样写下自己的忏悔:“长期浸泡在‘全能神’的歪理邪说中,我变得越发自私、冷漠,增长了贪婪与懒惰,不愿吃苦,总想让‘神’来解决一切,不用付出汗水就能换来美好的‘国度生活’。”
  吕迎春和张航均被选为省女子监狱新犯帮教志愿者,即与新犯成为“联号”,进行“一对一帮扶”。这被吕迎春形容为“照镜子”,“通过帮助别人,更好地提升自己”。吕迎春参加了监区教员竞岗、队列会操比赛、育新文化节汇演等各项活动,并以出色的教学成绩在年底被评为监区的优秀教员。鉴于良好表现,两人均获减刑——吕迎春由无期徒刑减至有期徒刑21年零3个月,张航获减刑5个月。
  从未认真管过女儿,还曾向年幼女儿灌输过邪教教义的吕迎春,开始在狱中重新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给女儿频繁地写信,狱中学到的传统文化、心理学知识,她都第一时间和女儿分享。这个注定要错过女儿成长期、青春期以及恋爱结婚的母亲,努力将高墙内的亲情传递出去,让母爱不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