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食分子
□ 董改正
在所有的芹菜里,我最爱水芹。这是野菜,常丛生于沟汊渠泮的浅水处,簇簇青绿,与周遭的枯黄截然成比,越发显得青绿可喜。但水芹真正好处,在于它独特的野香。
这种气息和味道是栽培不出来的。必须是野的,必须是它爱呆的地方:那地方安静,流水汩汩。必须任其生长不作催促,香是一点点地摁进去的,散发出来就回味无穷。香芹带个“香”字,遇到水芹,那是要惭愧的；这还算好的,美国大芹菜高大得像剑兰,皮薄肉多,香芹遇到美芹,就像宝玉遇到秦钟——“给比下去了!”美芹适合榨汁,保健行业极力称赞它针对高血压、疏通血管的功效,我也喝过:居然有点咸,很是奇怪。
可是当美芹遭遇水芹,同样会惭愧无颜。人都说“气质”,水芹可谓有气质者矣。先说模样,水芹对美芹,那是青春少女对剽悍女汉子；再比气味,水芹香远益清,回味无穷；美芹的芹菜味,是要贴近才能闻到的；再比质地,美芹即使是嫩的,茎干外层也有纤维包裹着,而水芹没有,正当年华的水芹,就是江南的少女,怎会有一点皱纹?那么比营养或疗效吧?行。除了有治疗高血压的疗效外,《本经》说:水芹“主女子赤沃。止血养精,保血脉,益气,令人肥健嗜食。”《千金·食治》说:“益筋力,去伏热。治五种黄病,生捣绞汁冷服一升,日二。”《本草拾遗》说:“茎叶捣绞取汁,去小儿暴热,大人酒后热毒、鼻塞、身热,利大小肠。”还有很多,看看,并不输于美芹。当然这要是野生的水芹才好。
水芹的味道太美了,没吃过的人不能称食客。美到什么程度?《吕氏春秋》说:“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春耕累了,要犒劳一下自己,吃什么?苏东坡说:“烧芹煮笋饷春耕”。芹菜不挑作。素油炒,香；切段炒白干子,青白干净,令人怜爱,香；炒肉丝,腻腻油光,惹人生津；红辣椒切丝,水芹切段,肉丝炒出,味鲜色美——穷有穷的吃法,富有富的吃法,都味美。于是,有个野老突发奇想,想把这道他认为吃过最好的菜献给他的王——不知国王尝过之后,会不会眉头挑动,大叫一声:“好!”龙心大悦,赐给他一点黄金使使?
水芹的资格老了。《尔雅》里它叫“楚葵”,周处的《风土记》里称:“萍苹,芹菜之别名也”,还有叫蕲菜与水英的,诗歌里雅称为“鹅管”,而扬州人称它为“路路通”——因其茎干管状,中间通畅,故名,庶几可以解释《诗经》对水芹的提及:“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戾”就是莅临,“旂”是指绘有龙形图案的旗帜,这几句的意思是:“泮水令人真愉快,来此采摘水芹菜。鲁侯莅临有威仪,看那龙旗多气派。”这可不是举行采芹比赛。那时读书人得中了,到孔庙祭拜时,便在泮池采些芹菜插在帽上,久而成俗。坐落在泮水之边的泮宫,是鲁国的学宫,后世雅称“芹泮”——读书取仕,路路畅通,也是一种祝福吧。
芹一般用来做女人的名字,但也有男士用的,最著名的应该是曹雪芹了。曹雪芹原名曹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耐寒道人。阮是指阮籍,其为人性格孤傲,藐视礼教,愤世嫉俗。曹霑恨不能生于同时,故名梦阮；“芹圃”“芹溪”显示的是田园风光。这些都表现了他不愿与当局合作、宁愿归隐的志趣。
“雪芹”先是与饮食有关。曹雪芹爱吃“雪底芹菜”这道菜,此菜见于苏轼的《东坡八首》:“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这是表层意思；因为采芹是表示得中,而曹雪芹不愿为“国贼禄鬼”,便以不祥的“雪”字压住芹字,一辈子誓不参加科举,不攀附达官贵人,犹如雪底芹芽。如此决绝,是愤慨,是失望,还是控诉?
保有自我的曹雪芹,在自己寒冷而孤寂的生命里,清洁高蹈,隔岸观火,终于用他独具魅力的芬芳文字、高洁情怀和深邃思考,感动了后世,留下了永远的芹香。
□ 董改正
在所有的芹菜里,我最爱水芹。这是野菜,常丛生于沟汊渠泮的浅水处,簇簇青绿,与周遭的枯黄截然成比,越发显得青绿可喜。但水芹真正好处,在于它独特的野香。
这种气息和味道是栽培不出来的。必须是野的,必须是它爱呆的地方:那地方安静,流水汩汩。必须任其生长不作催促,香是一点点地摁进去的,散发出来就回味无穷。香芹带个“香”字,遇到水芹,那是要惭愧的；这还算好的,美国大芹菜高大得像剑兰,皮薄肉多,香芹遇到美芹,就像宝玉遇到秦钟——“给比下去了!”美芹适合榨汁,保健行业极力称赞它针对高血压、疏通血管的功效,我也喝过:居然有点咸,很是奇怪。
可是当美芹遭遇水芹,同样会惭愧无颜。人都说“气质”,水芹可谓有气质者矣。先说模样,水芹对美芹,那是青春少女对剽悍女汉子；再比气味,水芹香远益清,回味无穷；美芹的芹菜味,是要贴近才能闻到的；再比质地,美芹即使是嫩的,茎干外层也有纤维包裹着,而水芹没有,正当年华的水芹,就是江南的少女,怎会有一点皱纹?那么比营养或疗效吧?行。除了有治疗高血压的疗效外,《本经》说:水芹“主女子赤沃。止血养精,保血脉,益气,令人肥健嗜食。”《千金·食治》说:“益筋力,去伏热。治五种黄病,生捣绞汁冷服一升,日二。”《本草拾遗》说:“茎叶捣绞取汁,去小儿暴热,大人酒后热毒、鼻塞、身热,利大小肠。”还有很多,看看,并不输于美芹。当然这要是野生的水芹才好。
水芹的味道太美了,没吃过的人不能称食客。美到什么程度?《吕氏春秋》说:“菜之美者,云梦之芹。”春耕累了,要犒劳一下自己,吃什么?苏东坡说:“烧芹煮笋饷春耕”。芹菜不挑作。素油炒,香；切段炒白干子,青白干净,令人怜爱,香；炒肉丝,腻腻油光,惹人生津；红辣椒切丝,水芹切段,肉丝炒出,味鲜色美——穷有穷的吃法,富有富的吃法,都味美。于是,有个野老突发奇想,想把这道他认为吃过最好的菜献给他的王——不知国王尝过之后,会不会眉头挑动,大叫一声:“好!”龙心大悦,赐给他一点黄金使使?
水芹的资格老了。《尔雅》里它叫“楚葵”,周处的《风土记》里称:“萍苹,芹菜之别名也”,还有叫蕲菜与水英的,诗歌里雅称为“鹅管”,而扬州人称它为“路路通”——因其茎干管状,中间通畅,故名,庶几可以解释《诗经》对水芹的提及:“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侯戾止,言观其旂。”“戾”就是莅临,“旂”是指绘有龙形图案的旗帜,这几句的意思是:“泮水令人真愉快,来此采摘水芹菜。鲁侯莅临有威仪,看那龙旗多气派。”这可不是举行采芹比赛。那时读书人得中了,到孔庙祭拜时,便在泮池采些芹菜插在帽上,久而成俗。坐落在泮水之边的泮宫,是鲁国的学宫,后世雅称“芹泮”——读书取仕,路路畅通,也是一种祝福吧。
芹一般用来做女人的名字,但也有男士用的,最著名的应该是曹雪芹了。曹雪芹原名曹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耐寒道人。阮是指阮籍,其为人性格孤傲,藐视礼教,愤世嫉俗。曹霑恨不能生于同时,故名梦阮；“芹圃”“芹溪”显示的是田园风光。这些都表现了他不愿与当局合作、宁愿归隐的志趣。
“雪芹”先是与饮食有关。曹雪芹爱吃“雪底芹菜”这道菜,此菜见于苏轼的《东坡八首》:“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芹何时动,春鸠行可脍。”这是表层意思；因为采芹是表示得中,而曹雪芹不愿为“国贼禄鬼”,便以不祥的“雪”字压住芹字,一辈子誓不参加科举,不攀附达官贵人,犹如雪底芹芽。如此决绝,是愤慨,是失望,还是控诉?
保有自我的曹雪芹,在自己寒冷而孤寂的生命里,清洁高蹈,隔岸观火,终于用他独具魅力的芬芳文字、高洁情怀和深邃思考,感动了后世,留下了永远的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