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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乡者 

2017-05-12 作者: 来源: 大众日报
  流年碎笔
□ 张 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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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个思乡者,他曾经是一个叛逆者。他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故乡。除了那里的一条河流、山脉,其他,特别是具体到人的声音,他们的眼神,举手投足,都令他厌恶。于是他离开了,被迫地,自觉地。反正他离开了。
  尽管是这样,他还是时常地怀念它,带着说不尽的恐惧和厌恶去怀念。他不允许任何人用不屑的口气去谈论他的故土。可是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又会领头去诽谤它。这实在是一种诽谤,因为它的任何缺点都被他夸大了。他在异地兴致勃勃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愤懑、不屑一顾的状态。可是他又自觉不自觉地寻找那些同在异地的老乡。他试图从他们相似的乡音中听出一点什么。他试图寻找共同的厌恶、共同的癖好。
  思乡成了一种矛盾交织的状态。大部分思乡者勉强地爱着故乡,或者说强烈的思念再加上强烈的排斥。种种往昔的不愉快、童年的疤痕,都一块儿浮上脑际。
  无论故乡有多么贫瘠,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留恋和憎恶:留恋那里的自然环境,而憎恶那里的人际关系。原来他们只是一些地理意义上的思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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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从地理意义上去看,故乡的一切景观都是神秘之手植下的。那里的河流、山脉、平原,构成了其它一切的根据和依托。这就等于说,一个人爱自己的母亲是不会错的。他不记得自己母亲的丑陋和其他弱点,只牢牢记住了母亲的温情、她的饲喂、她给予的乳汁。故乡的风像一双手梳理着他的头发,抻拉着他的衣襟,这就够了。
  一个人实际上一生也不可能从故土上走出来。他大致是在沿着那样一个同心圆在不断地徘徊,扩大着自己的视野。他自以为绕开很远了,真像一个游动无方、浪迹天涯的人了,可是有一天他蓦然回首,仍然会发现他还在沿着故乡的那棵树打转。那是一棵高高的树,影响和庇护了他童年的树。这树上没有果子,是一棵不结果子的树。
  可它的果实后来却结在他的心里,而且硕果累累。他不停地摘取了一生,它还是那么丰硕诱人,挂满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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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在背后、在一些极不重要的私下场合才叙说对故土的怨恨:那里恶劣的气候,特别是坏透了的人情。而在稍微公开的场合,特别是遇到了同乡,他立刻被唤醒了深情的怀念,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这都是真实的。每个人都能从故土上寻到一个最初的爱人:我多么爱她,我多么想念她。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这样讲。奇怪的是,每一个诉说这种故事的人都没有编造。这是为什么?原来,无论是谁都有一个适时而至的爱情。它可以不成熟,它可以刚刚萌芽,但它是真实的,它是爱。他会从爱的回忆中发现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他极大地被改变了,首先是爱的心情被改变了,他不得不爱其他的事物。
  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爱,颜色似乎都已经变淡了,淡得不如原来。童年的感觉总是分外强烈,后来的一切场景与其比较起来,都大大地逊色了。这才是他思乡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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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常设问:离开故乡对于自己的一生是一种发达还是一种萎缩?是一种前进还是一种倒退?如果不从那个故地走出,他能经历这么多、看到这么多,他能够举一反三地了解这个世界和表述这个世界吗?他没有这个把握,不能直接予以肯定和否定。
  但他更为确定的是,如果他现在就回到故土,回到那片童年时滋养了他的土地上,他一定会在各个方面得到更大的发展。对这一点,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而且有许多实实在在的理由从内到外地支持着他。
  按照这个思路推理下去,他变得对异地越来越烦燥、越排斥。他开始自觉地把自己看成属于那片故土的人,因而觉得自己眼下的确是生活在他乡。他乡,流浪者寄托身体的地方,是权宜之计,是一种苟且。这种岁月一定不能太长久,一定不能。他这样叮嘱自己,下着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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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带着对异地的极大厌恶,他生活下去,日复一日地重复。他不得不做令自己厌恶的一切,收获着大大小小的抱怨和欣喜。“我总有一天要回去,要走,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他非常不解地问着最亲近的人,也问着自己。
  他发现,最亲近的人也恰恰是最大的拖累,他热爱的工作和事业也是最大的拖累。这一切才构成了对他生命的磨损和延误。“这是一场多么大的误会啊。”他这样自语。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设想着打点行装,从长计议,想像着归去的旅途他会怎样地欢欣。“最好选择一个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让一切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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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各种各样丰富的设计和安排中,他差不多要走完了自己人生的全部路途。这时候他还仍然在做出不甘屈服的样子。终有一天他明白了: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
  究竟是故乡撇下了他,还是他背弃了故乡,他也说不明白。他只是知道,一切都是无情无义的,只有自己对于故乡,故乡对于自己这个游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一份情感。它沉甸甸的。他在那里没有了亲人,特别是没有了母亲;可是他们仿佛一直还在那里张望他,牵挂他。他想起了一个老词叫“落叶归根”,自己这片落叶离故乡那棵大树却越来越远了。
  他只有在梦中变成一个儿童,在那棵大树上攀上攀下,嬉戏玩耍。他梦见树梢上落满了彩色的鸟雀,它们一点也不怕他。他呼唤它们,它们歪着小脑袋啁啾不停。这时候他闭着眼睛,不仅想起童年的乐事,而且还能想起很多令他不愉快的人和事。他在那儿甚至也有仇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和滑稽。奇怪的是,这时候他一点也不恨他们,倒有些想念他们,想面对面地和他们叙旧,谈论一点过去的事情。
  而对于身边的这个异地他乡,他却一点也不愿原谅。
  是的,在异地,在他乡,他变得越来越倔犟。而对于故土,对于故乡,他却像个温驯的大孩子。他拄着拐杖向那个方向遥望。由于年老昏聩,他不知道遥望的方向恰恰不是他的故乡;但他心中永远装着它,他的心中永远也搞不错它。